由於太太帶著小孩回娘家,我一個人“獨守空閨“,於是決定今天要玩大的。
之前看黃福森的「走向古道,來一場時空之旅」一書,對深坑的林家草厝印象深刻。話說156年前英國人杜德(John Dodd)來台視察樟腦產地的狀況,意外發現景美溪和桃園大溪一帶的山區適合茶樹生長,於是他引進茶苗鼓勵當地人種植茶樹,最後開啟了台灣茶葉外銷的盛世。當時的景美溪山區就是深坑貓空一帶。深坑茶園生產的茶葉可以走山間小徑送達木柵景美溪,那時候景美溪尚未淤積可以行駛船舶,茶葉送上船後一路航行到大稻埕,再由此處外銷到全世界。
現在茶葉已經不是台灣外銷的主要產品,景美溪也已淤積無法行船,加上許多產業道路的開發破壞了原有的古道,古厝的維護又不易,諸多因素疊加在一起,因此現在鮮少能見到古代茶園的光景。但林家草厝是個例外。
林家草厝位在猴山岳北側約400公尺高的山腰上,對外沒有任何車子可以抵達的道路,離最近的馬路也要步行山徑至少30分鐘。草厝本身是土角厝—就是用黏土和米糠稻梗等夯實成磚塊狀所蓋的房子,屋頂則是茅草鋪設。由於茅草容易腐朽,因此每3年左右就必須翻新,這麼麻煩的事使得絕大多數的古厝都荒廢掉了。幸好林家三兄弟不辭辛勞,堅持傳統工法保留茅草屋頂,使得林家草厝成為這地區唯一保留了150年前樣貌的古厝。
看完了這本書的介紹,我想起了荷蘭的羊角村。他們的農夫用蘆葦來鋪設屋頂,結果這樣的蘆葦屋頂景觀吸引了全世界的人前去朝聖。如果深坑的居民能全數保留茅草屋頂土角厝,或許也能成為一個吸引遊客的景點吧?不過我查了一下蘆葦屋頂比較耐風雨,約15~40年換一次即可,比保留茅草屋簡單多了。
好,今天的朝聖地就是林家草厝,出發了!
氣候有點冷,天空陰陰的在下雨和不下雨之間,從木柵捷運站望向東北方穿過政大可見最遠最高的那座山籠罩在煙雲中,那座山叫猴山岳,目標就在那座山後方。老實說,看到山的樣子後我有點想回家了。今天的氣溫比昨天驟降10度風又呼呼地刮著體感更低,河濱冷颼颼地沒有人出來活動更別說跑到那座山頭了,上面肯定在下雨。不如回家喝咖啡看youtube或者外出看場電影—金剛打哥吉拉好像還在上演,不論哪一個都遠比冒著淋雨失溫越過那個山頭去看古厝來的舒服。
心裡這麼想,但身體卻很老實,不知不覺我就起跑了。路線的前半段我很熟,只要沿著指南路三段一直往上,一路經過政大,穿過國道三號下方,見到分岔選擇左邊的草湳,繼續往上經過指南宮後方道路,到了草湳橋也不要轉彎繼續前進,最後到了二格山登山口的大榕樹我被叫住。
「先生,請問二格山往那邊走」一位阿嬤問
三個70歲左右的阿嬤,背著輕便的背包在叉路猶疑徘徊,她們研究了路旁的指標搞不清楚該向左或向右。我微笑了一下妳們真的問對人了,我指著右邊說往那裡。「可是這個指標好像不是這樣畫」問我的阿嬤有點懷疑。我不好意思說阿嬤眼鏡髒太太看成娘,指標寫的是二格山莊不是二格山。「右邊」我又重複了一遍,不信就算了,我沒有時間和力氣來說服妳們。況且,我心裡想阿嬤她們應該是到不了二格山的,從這個地方起走一般年輕人要1.5小時才能到達,來回要3小時。阿嬤們雖然看起來精神氣力還不錯,但接下來是山路啊,1.5公里內要爬升300公尺,我估計阿嬤做不到。
過了渤海草堂,接下來的路段坡度超過8%非常陡峭,許多自行車手走阿柔洋路線到這裏都必須乖乖下來牽車,其實到這裡才牽車的已經是是很厲害的高手了,一般業餘的應該在指南宮後方道路便開始牽車了。過了這段約1公里的碎心坡我注意左側的指標,果然在稜線附近看到了猴山岳的入口。
書上建議的路線是從深坑外環道路往上經炮子崙瀑布抵達古厝,我的方向完全相反是從高處的猴山岳往下。這條往猴山岳的山徑非常寬大並不難走,不過叉路很多必須認真看指標以免迷路。入內走了15分鐘左右來到一處三岔口便可見到有指標往林家…等一下「廢棄古厝」,有沒有搞錯啊,林家古厝沒有廢棄好嗎,放尊重點。
對了,這裏就是從山下看到籠罩在一片雲霧之中的那個地方。果然飄著細雨,風比山下更冷了,地上非常溼滑,在這裏千萬不能出錯,一旦受傷求救不易。
接下來是一路險下坡。下坡比往上危險,我伈伈睍睍的逐步攀援而下。一面走一面想著我會不會推薦別人來?「不會」,因為太危險了,一個人前來走這個沒有人煙的小徑萬一出事很麻煩,前幾天才看到有位老師獨自走山徑小路摔死的新聞。就算沒有摔死,會不會被蛇咬?這鬼地方看起來很有可能。既然那麼危險,我現在為什麼在這裏?火車很安全吧,但是有些人坐在火車裡睡覺卻莫名其妙地死了,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看到了一堵牆,咦,難道這就是那個指示牌寫的廢棄古厝?
會不會走錯路了?剛才應該要繼續前行看看是否有林家古厝的布條,算了,現在回去太難,繼續往前看看。結果沒有多久周遭景色忽然開朗,土地平曠良田美池,還隱約看到有個屋頂,太好了,那應該就是林家古厝了。
終於見到古厝了。我加快腳步向前,雖然有些疲憊(已經跑了9公里爬升500公尺)而且膝蓋受傷還沒痊癒(unhappy triad),但心情是愉悅的。150年前是多久呢?那是清同治的時代,太平天國剛剛被平定,羅妹號事件(公視預告片)和牡丹社事件準備要發生的年代,這座古厝見證了這一切歷史的,而我彷彿是穿越時空而來的旅人,要拜訪這位目擊者。
咦,怎麼越看越不對勁,靠近一看,這不是一座鐵皮屋嗎,X您老師,我千辛萬苦冒著風雨翻山越嶺而來,結果你給我看這個?是不是林家子孫不肖,嫌古厝太難照顧把它給拆了改成鐵皮屋?上面的確還蓋了一層茅草,這樣就叫做茅草屋?我一肚子怒火差點要大喊退錢了。
本來想轉頭就走,回家查一下古厝是什麼時候拆除的?一定是這兩年的事,因為黃福森那本書是2019年三刷。佇立在茶園中想了一下,不行,我要親自走進去問林家的子孫為什麼要破壞古蹟?缺錢嗎?都更嗎?想也知道不可能,那個建商頭殼壞了來這裡都更?一定是懶得維護,不過我要親口聽到答案。
在朝著鐵皮屋前進時我一面想著如何詢問?畢竟我是一個外地人,突然闖進去人家家裡問「你姓林嗎?」「你們為何要拆掉草厝改搭鐵皮屋?」這樣有點突兀,林家子孫沒有必要回答。所以我的詢問方式需要更禮貌更隱晦以免對方覺得是在挑釁。就在我一面苦思一面接近鐵皮屋時,眼角的餘光突然掃到右側樹叢背後的東西,頓時啞然失笑。
是了,這就是土角厝上面披著茅草。不必任何告示牌,房子老態的樣貌自證它的年紀。我小時候住過日式屋舍也看過夯土厝,知道老房子長什麼樣,但這房子顯然更古老氣味更沈靜,和這座山顯然已經融為一體以至於我一開始沒有察覺它的存在。以前看聊齋志異等鄉野奇談都說動物百歲成精,我想這房子也已成精了,它靜靜地蟄伏不動卻讓周遭的時空產生變異。我循著石階緩緩而下,好奇地從各個角度觀察它。屋子旁堆滿了薪柴可見主人還是燒柴生火;屋側有條水溝像護城河樣環繞想必是為了阻絕山裏的蛇蟲鼠蟻;屋旁邊一口井掛著半剖竹子延伸入屋內應該是廚房位置。
走到正面,看到茅草像瀏海一般垂到半個窗戶。屋內大廳點著三盞紅燈想必是供奉著媽祖或菩薩等神明的神龕。屋外散落著一地清潔農作用具超出我的知識所能辨識。我聽到東廂房有碗筷碰撞聲音轉頭一看正好對上一位50來歲大哥的目光,他和2,3位老者正圍著一張圓桌吃飯。由於屋內沒有燈光有點昏暗因此我走到正門時沒有注意到有人在那裡用餐。連忙點頭微笑問「這裏是林家嗎?」大哥點了點頭說是,問我呷飽未?袂作夥來呷飯無?我心裡有點尷尬,剛才還打算問他為什麼要拆房子呢,忙回道我袂枵,多謝。
跟這位林家大哥小聊了一下,心滿意足後便拱手告辭了。大哥堅持要我喝口這裏出產的紅茶,這我就不客氣了,一瓶運動飲料從山下到這裏也喝的差不多了,便倒了半壺。順便工商一下,林家草厝紅茶一兩500元,大家來這裏時記得帶錢“交關”一下,也算是支持林家子弟維護古蹟。
沿著原路回去,幾乎是一路下坡相當輕鬆與上山的狼狽狀不可同日而語。不過下坡對我受傷的膝蓋是個考驗,總之也不能跑快,就這樣一跛一跛地騁目而遊。在路旁看到幾株形狀特異的花朵,黃色花瓣之中吐出幾片白色非常漂亮,心裡驚異剛剛來的時候怎麼沒有瞧見呢?可能是上來的時候比較困難只能專注在跑步的節奏和心跳,所以風景再怎麼美也視而不見。想到這裏突然「虎軀一震」,這不就是人的盲點嗎?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我們因為疲累而無法欣賞周遭的美以及別人的善意,這樣的毒素不斷累積,最後我們便專斷的以為這世界不可愛了。其實這世界如同被創造出來的第一天一樣美麗(可能變醜了一點點),只等著我們重新張開眼睛來欣賞。
回家後用太太出門前準備好的食材煮了碗麵,雖然只是泡麵的升級版但對飢腸轆轆的我而言已經是人間美味了,今天就用這碗麵來做結束吧!嗯,或許還可以加杯咖啡。
吃麵的時候查了一下剛才看到的花。原來這花叫包莖金苞花,原產地是秘魯和墨西哥,黃色的部份不是花而是苞片;白色才是花瓣。中南美洲的花朵啊,歷經千山萬水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的山上開的如此動人美麗。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剛剛在山中自己的疑問:為什麼要冒險?為什麼不躲在安全舒適的地方?答案就在這朵花:因為人生沒有安全這回事,我們能做的就是像這朵花一樣,在落腳處開花 (Bloom where you are planted.)